一個禮拜後,我又在圖書館接到她的電話。電話中的她依舊酷酷的,直接了當的切入主題:「晚上有沒有空?要不要出來走走?」我用手圈起話筒,又再次到了走廊才回答她:「今天也一樣要打工到11點呢!」「沒關係啊,我知道。」她說。「晚一點也可以,只是想找你出去走走而已。可以嗎?」嗯,當然,我說。本來就沒什麼特別計畫。
於是我又先和她約在那咖啡店裡,然後她就帶著我走到附近的碼頭去。海風靜靜地吹拂在我們的左臉頰上,不冷,卻依舊帶著海的氣息。不知夾雜了什麼的鹹鹹氣味,在我腦中勾勒出一幅景象。那是片蔚藍到幾乎像剛從工廠出品的嶄新天空和海洋。雖然說是天空和海洋,但事實上看起來也不過是一大片的藍而已,連海平面都分不出來。空中也沒有浮著半朵雲,於是海和天就失去了原本該有的區別,只有海面上偶爾反射出的不明銀光,才讓我知道那裡是海洋。但那是什麼地方?我嘗試著要回想,卻怎樣也記不起來。大概是因為那片天空和海洋在任一方面都太遙遠的緣故了吧,我想,不管是在空間和時間上而言都是如此。
「第一次來碼頭嗎?」她似乎察覺到我的沉默,於是這樣問我。
「也不是,只是突然想起些往事而已。」
「海好像真的很容易讓人回想往事喔。」她用著一種若有所思的語調說著,然後往前走了幾步,在防波堤上坐了下去。由於她的語氣好像沒結束,還漂浮在空中像是沒有散去的煙一樣,於是我什麼都沒回答,只是走到她身邊坐下,等她開口而已。但過了好一陣子,她還是沉默著,一直踢著雙腿,好像在打水一樣。只有漆黑的浪潮為了要配合這沈寂的場景一樣,發出和那氣勢完全相反的微弱聲音,在她腳下碎裂、退開。於是我試探性地問她:「是因為妳有很多東西想回憶,所以才來海邊嗎?」
她轉回頭看了我一眼,臉上浮現微笑來:「與其說有很多東西想回憶,倒不如說因為常回憶,所以回憶也相對的變多了吧。」
我有點困惑地看著她:「我不懂。」
她沉吟了一聲,好像在思考該怎樣跟我解釋一樣。「嗯…比方說,你最早的記憶是什麼?」
這下換我努力思考了。可是不管我怎麼想,腦中出現的好像都是最近發生的事情。一件件沒有關聯且毫無邏輯性的影像不斷閃過去,沒有一樣和我的過去有關,甚至和我這個人本身也沒什麼關係。到底我的記憶都是以怎樣的方式在運作的啊…想到這裡不禁讓我稍微灰心了起來。
突然有個東西碰上我的肩膀,她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:「想到什麼了嗎?」我這才發現我眼睛閉上了,而放在我肩膀上的是她的手。不知道為什麼,她手一碰到我的同時,好像打開通往哪裡的門似的,一個很清晰的影像出現在我眼前:「白色的天花板。」我不自覺的說出口。
「那是什麼?」她的聲音繼續從黑暗中傳來,像是怕打擾了什麼一樣的小聲,卻又像是蓋過了其他所有的聲音。我靜靜的在腦中把那影像固定住,然後試著回想起那四周的景象:「那是在我外婆家,正確點來說,應該是她房間裡。時間是早上吧,陽光從窗戶斜斜的照進來,四周的木造牆壁看起來都亮晶晶的。空氣聞起來有草蓆的感覺,被太陽曬得暖暖的棉被也散發出一股很舒服的氣味,和空氣中草蓆的香氣混在一起變得很好聞。好像還有雞叫聲從…」
我停了下來。那記憶也未免太過鮮明了一點,好像我一伸手就能碰到那空氣、跨出去就能走進那一灘陽光裡面。我睜開眼,發現她正以一副很了解的神情看著我:「我每次回憶起往事,也都會開始懷疑到底記憶中到底哪些是真實,哪些又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。因為有些事情在當下,你根本不覺得自己會記得的,對吧。而且要說那是真的,也未免太詳細了,總覺得那麼順利的事情很難當作是真的。可是即使這樣想,還是沒辦法停喔。只要一開始回想起來就沒完沒了,好像我腦中有個自動化的工廠,就算我自己不去管它也會自動負責產生出這些影像來一樣。不過我也不討厭這樣就是了,畢竟有些什麼可以回憶也不是件壞事。」她幾乎是一口氣不停的說完這些。